您好,请 登录注册
第1节 广阔天地斗鬼神
 广阔天地斗鬼神
李 毅
 
  1972年元月,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我落户的长寿县石堰区海棠乡是西山下的浅丘地带,白茫茫一片直到天际,随处可见半尺深的积雪。这时节,仿佛“文革”的光芒辉映不到这偏远的乡村,无所事事的乡民们被那些拙劣的“大仙”、“端公”们撺掇起,趁农闲做起了种种“法事”。
  张家祠堂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去年死了母亲,一年来家中多有不顺——不是灶房失火,就是妻儿生病。于是他延请了邻乡一个六十多岁的“徐仙姑”到家里来摆设灵堂,以超度亡灵、避邪消灾。入夜,祠堂里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人头攒动,传来一老妇人朗朗的咒语声,我们几个知青好奇地挤了进去。
  只见那“仙姑”端坐在堂屋正中,指挥着张家大小时而转圈、时而烧香、时而下跪……突地“呵呵呵”大叫三声后,呻吟着对跪地者述说:她就是死者张二娘,在阴间如何受苦,要儿孙们赶紧送些吃的穿的来。不一会儿,“仙姑”脚下就摆满了衣被、糯米、腊肉之类。她则一动不动,因为据说她现在只剩下一副空壳,没有任何知觉,说话的是附在她身上的“张二娘的魂灵”。“张二娘的魂灵”指挥儿女们把屋后的一块条石挖开,因为挡住了她回家的路;又把已画好的纸符叫人贴在房梁上,为子孙避鬼驱邪、去凶化灾。然后,“仙姑”念念有词:“我去了,过了石堰铺,又过了葛兰铺,到了长寿县,又去了重庆府……”
  为了试试“仙姑”是不是一副无知觉的空壳,我悄悄把一堆正燃烧的纸钱移到她那悬空的“三寸金莲”下,那些纸钱一下燃起半尺高的火苗。“哎哟!”仙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到地上,怒不可遏地骂我:“是哪里来的野鬼挡了我的路,二娘回不来了!”
  张家人慌了,推着我们说:“知青也,你们做个好事,快走吧。坏了今天的道场,我们家来年不吉利啊!”我边笑边走,大声说:“她不是一副空壳吗?这点火就烧痛她啦?她是为这些贡品来的。什么大仙,她是真正食人间烟火的牛鬼蛇神!”说罢,我们大步走开,还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哈哈的大笑声,在雪野里传得很远,以至于第二天在全大队都传开了。
  过了一天,三队的余家湾又热闹起来。由于有了前晚的事,大队张支书向队长交待,千万别让知青去看,免得惹麻烦。于是把我们几个集中到队长家,由大队政工主任给上再教育课。突然,迟到的四队知青小马快步跑进来,大声述说他路过余家湾看到的一幕:余家媳妇因为嫁过来三年还没生育,做法事的“端公”将她的睡床移到坝子中间,令她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由端公顶起床来在雪地里打转,念咒求子。
  我一听脑袋都炸了,不顾一切地领着几个知青飞奔而去。一里多的田坎路几分钟就到了,只见坝子被几十号人围得水泄不通,远远地,一个赤身裸体的年青少妇在黑压压的人头上打转……我拨开人群,大吼一声:“放下她,穿上衣服!”那“端公”立马放下床,吓得面如土色。余家媳妇趁势站起来,面红耳赤,哆嗦着用双手护住下体,跑进屋去了。
  我抓住那“端公”的衣领怒斥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良家妇女,叫人家以后怎么见人?走,跟我到公社去!”那家伙拼命抽回被我抓住的手,转脸去哀求余家人解围。
  余家长辈过来劝说道:“怪不得他,是我们请他来的。”边说边掰开我的手,把两只大公鸡和一升糯米递给“端公”说:“对不起,我们也不晓得知青会来,你快走吧!”那家伙收起礼物,一溜烟跑了。
  “好啊,爬远些!”看热闹的农村青年们忽然觉悟了,围着我们几个拍起了巴巴掌。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哽咽着说:“你们都是读过书的,难道不晓得这是封建迷信?这要是你们自己的姐妹或婆娘,你们会同意让那个恶棍这样糟蹋吗?”几个年轻人无语地拉着我的手摇晃着,眼里流露出信任和敬佩的神情。
  随后赶到的大队政工主任把我们几个叫到大队部张支书那里。听完事情经过,张支书苦笑一下,无奈地说:“小伙子们,这就是我们农村啊,一方一俗,你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这两件事一下子传开了,有指责的,有叫好的,莫衷一是。但终究邪不压正,从上面传来消息:区委、公社党委和区团委在会议上对这两件事进行了专题讨论,坚决支持知识青年反封建迷信的革命行动!“惹祸”的我们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大队张支书虽然会上说支持我们,但迫于传统习惯势力的压力,决定调我们几个知青去护林和挑煤。十七八岁的我们,再次面临生活的严峻挑战。
  我们生产队背后是长寿西山,海拔八百余米,北接华蓥山,南临长江边。据说解放前大树参天,是土匪出没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现在的树林是近年来飞播的,主要是松树,粗不过碗口高不过3米;其余为野生灌木,高不过2米,它们是当地农民柴禾的主要来源。
  那时已实行封山育林,护林员主要是无劳力的老人,又是乡里乡亲,根本管不住,于是张支书就把我们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派来了。每天10个全劳力工分,我们干得挺欢,整天追得砍柴禾的乡亲满山跑。不到一个礼拜,乡民们就纷纷到大队诉苦:“张支书,你屁眼真黑,弄几个不懂事的知青护林,害得我们没柴烧,你还要不要我们活啊?”张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是说我偏心噻,放一队的,卡你们队的。现在好了嘛,知青又认不得人,免得说闲话!”
  话虽如此说,张支书也教我们对哪些柴禾放行,对哪些树干树丫收缴,拿不稳的送大队部由他处理。一次,一位妇女见到我就开跑,柴很重,高出人一米多,她一下摔倒在石坎下。我赶紧上前将她连人带柴扶起来说:“大娘,跑啥子嘛!你这个柴允许砍,以后少背点!”她满是汗珠的脸胀得通红,心怀感激又语含愠怒地答道:“你啥子眼水?叫我大娘,我才27岁哩!”
  我定睛一看,哎呀,她那黑红的脸色和蹉跎的身板,活像四十来岁的妇人!就是这个女人,一个星期后,因为自家灶屋连续自燃了数次,她以为是鬼来索命,竟上吊自杀了!一个年轻生命竟被迷信戕害了,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护林没一个月,砍树的大有收敛,就又安排我们去西山煤矿挑煤,供大队砖瓦厂烧砖瓦。这活划算,挑一次煤算两天全劳力工分;但那苦,就难以承受了。一大早出发,来回八九十里山路,挑着百十来斤重的煤担,上坡脚发软,下坡脚打闪!肩肿了,脚抽筋了,汗如雨下,还得紧跟着队伍走。
  农村青年小刘,长得敦实,为人厚道,常将我挑子里的煤分出二三十斤装进他的担子里,他挑一百二三十斤跟没事一样,而我肩上只有八十多斤还是累得不行。每天回到家里,还得烧火做饭。吃完饭,已是八九点钟了,脸脚都懒得洗,倒床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一个月下来,百多斤的煤担竟不觉那么重了,四五十里的山路也不觉那么远了,肩上磨起厚厚的茧,扁担压在上面也不那么痛了。
  一天,担煤回来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中年人招呼我:“李知青,真不简单呐!来,歇个脚,抽支烟。”我觉得他很面熟——啊,是那天余家湾被我撵走的“端公”!放下担子,我警惕地问他:“你想做啥子?”他嘻笑着:“没得啥子,想跟你交个朋友。”
  回来的路上,我们谈起鬼神,他给我讲神学,我给他讲自然辩证法,最后约定:今晚他要让我见到真正的鬼神。
按照他的安排,我在半夜两点来到阴森森的坟地,选了个高大的、视野开阔的坟头,倒背蓑衣,头顶三匹青瓦,虔诚地等待鬼神“接见”。受小学课文《鲁迅捉鬼》的启示,我安排了其他知青在坟地四周百米开外隐藏起来,以防不测。
  许久,远远传来几声狗叫,然后由远而近、由低到高地传来“哇、哇”的低嚎声,一个颤抖而尖厉的女声传来:“……我冷啊……我死得冤枉啊……”只见隔着几个坟头,一个“女鬼”穿着白里透绿的长衫,白脸、绿眼睛,吐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忽隐忽现向我“飘”来。
  我吓得全身打起寒颤,加之头上青瓦的重量,眼前真出现了群魔乱舞的幻象。我鼓足勇气,打出一个长长的口哨,丢下瓦片、蓑衣,抓起打狗棒,迎着呼呼飞过来的土块,大叫一声:“兄弟们,抓鬼呀!”一阵风地向那“女鬼”追杀过去。一时土块乱飞,“女鬼”一下变成了黑影,边逃边沉重地喘息。眼看只差十来米就抓住了,她却一头钻进甘蔗林没了踪影。“算了,莫追了!”我鸣金收兵。
  第二天传来消息,那“端公”的腿被狗咬了。哈哈,有趣吧?
  (作者1972年赴长寿县插队的重庆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