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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1、知青故事 《 阿 明 的 故 事》


作者 晓歌
(一)
我们一批曾经在一起上山下乡的插兄插妹们,在新千年到来之际, 相约一起回第二故乡去看看。我的老同学、如今在一家服装公司任党委书记的阿明来电话说,他实在太忙,走不开,去不成江西,托我捎去对老表的问候,并要我一定帮他带一千元钱去,捐给村里小学校图书室,让孩子们多看点书,多增长点知识。我说,我们讲好的,每人一百八,就可资助一名儿童上学。你不用拿这么多,再说你当年那样的经历。难道没有一点怨恨?可阿明坚持要拿一千元。他说,人不能生活在仇恨里,要给下一代以爱的教育。当年的那些事,还不是愚昧、落后造成的?我说不过阿明,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回到金鸡岭,我们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当年认识的老表和他们的子女都来了,大家说啊,笑啊,叙不完的旧,道不尽的情。我们就拿出带去的礼物、食品,分给大家。我拿出阿明的一千元钱,交到村长手里。很巧,四十岁的村长曾是我的学生,也是阿明当年师傅的儿子。村长连声感谢我们,特别感谢没来的阿明。他说,不容易,不容易啊。难得阿明还惦记着我们。
在村长办公室,我看到有个老者胡子拉茬,头顶溜溜光,头发稀疏,很面熟。村长对我们说,这是当年碾米房的常师傅。因为常师傅没有子女,所以村里照顾他,给村长办公室值夜班,拿点补贴。 我刚要伸过手去与常师傅握手,不料常师傅低下头急急忙忙离开了,让我觉得很诧异。晚上喝酒,大家叫常师傅一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和村长到值班室去硬拖他,左拉右扯,好歹把他请来了。他一落座,举起酒杯,两行老泪就滚落了下来。他一口气喝完了我斟的米酒,站起来,仰着头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该死,我有愧啊!
我慌忙请他坐下,让他有话慢慢说。常师傅说,我对不起你们知青,我对不起阿明他们,我害惨了阿明这娃崽啊! 众人摸不着头脑,我却明白,终于等到了水落石出的一天,心里暗暗为阿明高兴,也为阿明叫屈。——阿明,你远在上海,听到了吗?
 说来话长。
                      (二)
 当年,阿明是知青中公认的“英俊少年”,就是时下女孩们所谓的“帅哥”。阿明那一对乌亮的眼睛嵌在两条浓眉下面的黑眼眶里,脸颊的两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清秀的脸上老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十八岁的阿明还有一副充满磁性的好嗓子,很爱唱歌。瘦高个儿的士彦和矮矮胖胖的阿佳与阿明都是我们一个队的,他俩是阿明的好朋友。三人总是形影不离。
    1970年,那是我们上海知青下乡后的第二个年头。秋收大忙结束后,阿明、阿佳、士彦三人向队长请了假,准备去山外的火车站托运樟木箱。那是他们请木匠打的,想运回上海,因为他们都有弟弟妹妹也要上山下乡。
  一大早,他们来到碾米房,问碾米房的常师傅要了几张空白发票,匆匆忙忙填上金额。因为那时候公路检查站有规定,竹木器往外运要有发票,可阿明他们自己打的樟木箱哪有发票?只好动了这个脑筋。然后,他们便搭上拖拉机去了离队三百多里外的火车站托运樟木箱。
  阿明他们走后当晚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碾米房失窃了。据碾米房唯一的工作人员老常说,他放在抽屉里的公款少了五十元。五十元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是一个人半年的口粮款啊!他大呼小叫地喊来了大队干部,干部们便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当即向公社汇报。第二天公社便来了一行人,把碾米房团团围住,进行现场勘察。可抽屉又没有被撬窃的痕迹。
  一行人随着老常的指引,在碾米房的后山墙上找到一个塑料鞋底的脚印。长根便推测窃贼肯定是从那里爬进去的。当时除了上海知青,本地人很少有塑料鞋,而三个知青一同外出,也很像畏罪潜逃。很快,一行人来到男知青寝室,在阿明床底下找到塑料鞋。拿去在后山墙上一核对,果然如出一辙。专案组很快决定,立即前往县城捉拿阿明他们。
那天掌灯时分,阿明他们被押回大队部,全村人都知道了。祠堂成了公堂,三个知青被五花大绑吊在柱子上。阿明平时聪明勤快,秧插得好,地耙得好,老表们挺喜欢这个“阿拉”,甚至有几个细妮还暗暗把阿明当成心中的白马王子,经常爱跟他开个玩笑,打情骂俏地逗他。这会儿听说阿明犯了事儿,大伙儿都将信将疑,纷纷涌向祠堂。我和其他知青们也都被叫到祠堂去“受教育”。
 二十分钟过去,审讯毫无结果。阿明他们三人矢口否认偷了钱,一口咬定失窃的案子与自己无关。围观的人有不少也在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女知青班长小刘悄声对我说:“我看阿明不会干这事,他在学校是中队长,来农村以后也从不乱吃乱花,怎么会去偷钱呢?”生产队长老陈平时跟阿明关系不错,心疼地走过去对阿明说:“你个阿明,咋这么糊涂,你娃仔要是缺钱花,找我不成吗?咋干这事?眼下该咋哇就咋哇,早哇清了才好。”长根作为受害者,义愤填膺,激动地鼓动干部们要严加盘问,给点厉害,说最好是分开审讯,否则他们不会交代。
于是阿明他们被分别押往三个家族祠堂,分头审问。专案组的人拿着纸笔等着记录,老常和两个远房侄儿一起动手,用粗麻绳把阿明吊在大梁上。阿明两手被反绑着,两脚悬空,离地一尺多高,疼得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可他仍坚持说什么也没拿过。干部们说,证据都有了,还抵赖什么!老常又叫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表,用碗口粗的大棒开始狠命抽打阿明。阿明发出凄切的叫声,身体在半空中摇晃挣扎,景象很可怕。我们几个被强行喊去“受教育”的女知青看不下去,想悄悄离开,可老常他们看见了,硬不让我们走。
这时候,门外有人进来传消息,说是吊在另一个祠堂的阿佳已经招认了。说是他在外面放风,由阿明爬墙进去的。专案组人员见阿明还不招,又派人找来了知青排长老王对阿明“劝降”。显然老王已经被找去谈过话,他丝毫没有流露出同情阿明的语气,而是冷冰冰地说: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要争取坦白从宽,否则就要从严;阿佳已经招认,我看你也不要再僵下去了,我们上海知青的影响也搞坏了。
此刻又传来消息,说吊在另一家祠堂的士彦也招了。说他们是趁长根不注意,偷配了钥匙开门进去的。当然,这消息没对阿明说。知青负责人老王说,阿明,算了吧,你再顶下去也没用了,他们都招了,你还是照实交代了吧,我还可以叫他们宽大,否则我可帮不了你了。
阿明悬挂在半空中的双腿晃荡了一下,停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气息奄奄地说,钱是我一个人拿的,不是阿佳他们干的,与他们两人无关。
老常气呼呼地嚷道:快说,是不是你翻墙进去,让阿佳他们在外面望风?专案组的人说,让阿明自己交代。
阿明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用钥匙开进去的,是上海带来的万能钥匙。专案组人员没听懂,站在一旁的蓝会计指着我说:“这是上海阿拉,她懂,问她。”我只好把阿明的话“翻译”过去。专案组人员听了,叫把阿明放下来。蓝会计笑嘻嘻地拎起我的小辫子说,你要是偷了更好审,辫子一拎,还怕你不交代?我吓得赶紧往外跑,这时阿明也被放倒在地,准备押往大队部去。
  回到寝室,我心有余悸。同队的女知青阿玉对我说,阿明也真是的,缺钱不问我们借,怎么去偷?为了五十块钱,命都要送掉了。班长小刘却说:你们也太天真了,竟会相信。你难道没听阿明讲的跟阿佳、士彦交代的都不一样?跟老常他们发现的也不一样?阿明是那种人吗?
我一惊,难道是屈打成招吗?那谁又是真正的作案人呢?鞋印又是怎么回事呢?大家暗暗猜想。小刘说,我看老常就很可疑。他香烟老酒不断,哪来那么多钱?阿玉也说,老常上窜下跳最起劲,他说少了钱,谁证明?监守自盗也说不定。小刘说,没证据,谁敢说是长根?我说,可惜阿明他们已经招认了,再推翻就难了。应该让知青排长老王去找专案组,再搞搞清楚。
     那一夜,我们女知青们谁也没睡着。小刘说,这事好像没那么简单。可我很单纯地想,如果不是阿明他们干的,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三)
 小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知青排长小王,希望他去跟专案组反映。可事情并没有照我们女知青的想象那样,得到进一步深入的调查。知青干部们居然都没人去找专案组为知青澄清事实——他们有个别人已被结合进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或被列入推荐上大学的名单,也有的被指定为入党发展对象,但有一条,必须“听话,紧跟”,怎么敢在关键时刻唱反调呢?也许他们知道,说了也没用——反正三个知青都承认了,已成了死老虎,谁还去找没影的真老虎呢。
 专案组还对阿明他们的住处进行了大搜查,“缴获”的却是一封给阿明的“情书”。是一个叫“洋娃娃”的女知青写的。她说忘不了故乡黄浦江,忘不了学生时代,更忘不了阿明对她的情,称呼和落款是用英语写的。可专案组却如临大敌,因为这至少是“小资产阶级请调”,写英语是崇洋迷外,他们甚至还上纲上线,提高到反对上山下乡的高度来批判。
 大队停工办了三天知青学习班,对阿明他们进行批判斗争。各队的知青代表轮流上去发言,我们每个人毫无例外都得表态,让我们“划清界限,肃清流毒”。写情书的女知青“洋娃娃”,理所当然地站在当中低着头,接受批判。
 经过三番五次的交代、写检查,阿明他们总算过了关。可阿明经受不了这样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突发胃出血,一下子病倒,被送回了上海。
 阿明走得匆忙,没能跟洋娃娃打招呼,他也不敢单独去与她告别,怕又牵连了她,他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洋娃娃像变了个人。不再爱说爱笑,不再拼命干农活,也不再老捧着英语书,变得呆板,迟钝,木纳,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有时还莫名其妙地突然大笑起来。
 我们队的女知青们担心她精神失常,但她讲话时思维并不混乱,只是似乎变得玩世不恭了。她开始找男朋友,而且换得很快,一个接一个,谈一个,很快又吹,  再谈,再吹,变得像我们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阿明回上海后很快被送到医院抢救,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输了很多血。等我们回上海时去看他,只见他人瘦得变了形,消瘦的脸庞上两只深深陷下去的眼眶特别显眼,已经再也找不出往日那个活泼、年轻、爱唱歌的阿明的影子了。
 阿明痊愈后,便和家人一次又一次的上访,写信到当地知青办、区乡办、省革委会接待办,以及本市里有关部门,都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只说由于当时并没有把阿明他们正式关押判刑,所以谈不上冤案,也就不能要求平反。
(四)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许多冤假错案逐步得到了平反,阿明想为自己讨个清白,又开始了新的上访。再说阿明在上海的单位几次打算发展阿明入党,可阿明的档案材料里却有一份当年写的“认罪书”,组织上不免要打“格愣”。阿明入党的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在“抓纲治国”的年代里,有多少大事要抓啊!一个五十元的盗窃案又算得了什么?几个小青年被错打了一顿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冤枉的,那些打人的都是一些农村干部,又不拿国家工资,没多少文化,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许多当事人都不在位了,为了这么点事兴师动众去查,即便查清了,也不可能再去追究什么人的刑事责任,因为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为了一点小事上纲上线也不奇怪,知识青年被吊打,在我们那个县就发生了一百多起——阿明的一封封申诉信始终没得到明确的答复。
可阿明就是想入党,这是他多年的愿望啊。他从小就是少先队干部,三好学生,当年没能入团,到了而立之年他为党奋斗终身的愿望更强烈了。
幸亏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尊重人才,尊重知识,通过自学拿到法律大专毕业文凭的阿明,最终还是实现了愿望入了党,当了干部,后来还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但是当年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真相。
在长根那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其实那五十元钱是老常自己拿的,当年他因为贪杯挪用了碾米场的公款买酒喝,家里穷又还不上,正好看见阿明他们来碾米场弄发票,就动了歹念。而且,由于老常头上长满瘌痢,娶不到老婆,特别妒忌年轻英俊很有女人缘的阿明。于是就想趁机狠狠搞他一下。老常知道阿明他们平时从不锁门,于是就在当晚悄悄溜到他们寝室里,偷了阿明的鞋在墙上按了脚印,就栽赃陷害了阿明他们。这事一瞒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来,老常也许并知道阿明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难,但他终于受到了良心的责备,感到对不起阿明他们。
真相终于大白。我替阿明难受。对老常这样的人我无法产生仇恨。只是充满了悲哀:退赔?阿明那被埋葬的青春,他的爱情,他的健康,是永远没有人会退赔给他的。
 改于2004。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