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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7.重回峡江记
一、重返峡江
2006年的五月十六日
一大早,我早早起来等在吉安市的财税宾馆门前,老沈笑着说,哪里用得着这么急?今天保证让你圆了回乡梦,去峡江后再返回吉安,赶上六点半的火车。上午八点半,老沈的轿车准时向吉安县出发。他们特意挤出半小时的时间,让我顺道参观吉安县新修缮的文天祥纪念馆。九点半到了文天祥纪念馆,走马观花浏览了展馆,十点离开。参观后的感觉是:这样的地方,应该让所有到井冈山干部管理学院学习的干部来这里看一看,作为必修课。当今的干部,有多少是这样呕心沥血一心为民大义凛然清正廉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
十二点左右,我们终于到了峡江新县城。新县城在原先的水边公社,离老县城巴丘镇四十里地。由于京九铁路经过水边镇,所以十年前县城就迁址到这里。印象中的水边曾是一片广阔平坦的农田,一个公路边的小集镇,又脏又乱又穷又荒凉。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陌生而崭新的城市。平坦宽阔的街道,漂亮高大的楼房,络绎不绝的车辆,美丽的新县城平地而起,矗立在这个昔日冷落的小集镇。真可谓换了人间。我知道许多知青都曾为援建新县城而捐了款,感慨知青在前后几十年里为这里奉献青春热血,情系第二故乡,是何等的可贵!
一路上吉安的朋友早已用手机联系好峡江的朋友,让他们准备接待。所以我们一到县城,县农业局局长正根已经等在县政府办公大楼门口。几天前他刚刚通过选举,当上了副县长。今天是赶在人大开会的间隙抽空出来专门来接我们的。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我离开那年他才念小学三年级,如今已是高高大大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了。由于几年前在上海已经见过面,所以我老远就看到他了。正根已经安排好午餐,请我和同去的流源知青小华一起匆匆吃了饭,就坐上正根的车同去流源村。
从水边到原先的公社马埠,只有二十里地,由于公路平坦宽阔,车很好走,很快就到了。马埠镇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么熟悉亲切,可与新县城相比确实比较破旧。我们经过原公社卫生院,当年我曾经两次住院在这里得到抢救。我至今还记得,69年五月份的那次经历。我连日腹泻高烧昏迷被大队拖拉机送到这里,整个卫生院只剩四瓶葡萄糖,一下子全被我用掉。医生说再来抢救病人就没办法了。条件虽然简陋,当年卫生院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很到位的。
如今的公社卫生院的住院部,显得凌乱肮脏不堪。我特地到原先住过的病房,看到这里简直比私人小旅店条件还差,便问正根是什么原因。他说其实还是一个穷字。非典时期老百姓比较重视医疗卫生,看病的人多,现在又不注意了。平时村民不大上医院,有点小病自己买药吃,大病去县城,所以公社卫生院较少有人光顾。经济效益不好,医生积极性不高,流失严重,上面的经费也向大医院倾斜,卫生院得不到良性循环,就越发差了。
一行人趋车继续往桐林乡行进。道路越来越狭窄崎岖,弯弯的山路,熟悉的风景,一切似乎依旧。三十二年过去,岁月在这里好像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经过长田大队,看到一排老屋,上面还写着“高举毛泽东的伟大旗帜,争取在1980年完成农业生产任务”。我停下来拍照,看见有个四十多岁的老表正在干活。小刘与他打招呼握手,向我介绍说是流源的老乡,是原大队民兵营长刘喜耀的儿子。我很高兴地自我介绍,说我是当年的知青。我说,当年我病重需要送公社卫生院治疗,是你父亲把我从山上的知青屋背到大队部门口,感谢你的父亲和老表。他也很高兴,我们一块合影留念。我才知道他就是桂生。我记得他母亲说是八月份桂花开时生的。我走的那年他才五岁,所以不太记得我。而我是很清楚的。
那年他哥哥秋生是我的学生。因为秋生的母亲要下地干活,让哥哥带着弟弟桂生到学校,坐在教室里,不算正式学生,由我顺带看着他。那年头农村不搞计划生育,小孩生得多,社员要下地干活,又没有幼儿园托儿所,常有家长让学生带弟弟妹妹来小学校,我经常要边当老师边当阿姨。有时女孩带了幼小的弟妹,我甚至还要给小孩换尿布。桂生常来学校,我就记住了这个白白胖胖好动的顽皮孩子。但有时他也很懂事,坐在教室不吵闹。有一天放学后他在操场上看大孩子打球,看着看着睡着了,倒在一堆刚砍下来的树木后面,天黑没回家。我们到处喊着桂生桂生,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影子。他父亲最爱这个幼小的儿子,情急之中,把他哥哥秋生和他母亲都打了一顿。我们老师和他父母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在小溪边一堆木头后面找着他,还没醒呢。当时好怕人:如果再晚点,林业局砍树的队伍回来,会把原木堆上去,他小命就不保了。
没想到现在成了胡子拉茬的壮实汉子,怎么也认不出来。在交谈中,依稀觉得他有点像他母亲。当年他母亲是美女,白皙的皮肤,娃娃脸,年轻漂亮,还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嫁给了复员军人、大队干部,桂生的父亲,生了一大堆孩子,整天有做不完的家务和农活。我问候了他父母,继续赶路。
二、在流源村
在一条转弯的道上,我记得这是进村的最后一道弯,马上就会看到流源村了,于是请司机再停车,下来照相。
走过这道弯,视野果然开阔起来,一条笔直的山路直向村口延伸,朝南的山坡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民居。这就是全县最偏远、最大的村庄——我的第二故乡流源村。同伴佩服我记性好,可他们哪里知道,三十二年来,这个弯道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当年,年年盼着能离开这里,早点回上海,也年年准备好永远不离开这里。这里有我青春的岁月,也有无数痛苦和欢乐。我朝着村子的方向深深鞠躬:父老乡亲们,我回来了!
村外有条小溪,依然如故,丝毫没变,溪边有座亭子我记得叫石溪亭,虽然破旧,也还矗立着,伴随着千年流淌不息的小溪。远远望去,原先村口的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没有了。有些遗憾,我对正根说,知青们心里都记得大樟树,怎么给砍了?他说,没人砍,大概是雷劈的吧。前些年包产到户,分山分林,确实破坏了森林资源,但近年来已经重视山林保护。他告诉我们,在他当农业局长的这几年,特别强调退耕还林,保护绿化,乱砍乱伐得到遏制,现在整个桐林乡的林业面积依然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
我感到欣慰。希望寄托在有文化有知识有抱负和热爱家乡的年轻人身上。流源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山高林密,出产樟木茶油冬笋香菇和各种野生动物,年产水稻二熟,还有芝麻苎麻玉米花生小麦红薯等农作物,物产丰富,从来没有旱涝灾害的侵蚀,连日本鬼子都没有打进来过,是块风水宝地,如果政策措施好,领导得力,应该大有发展前途。
正根说这里最大的瓶颈是交通不便,因为这条公路是省道,按规定应该由省里规划拿钱,所以县乡反而不能投资修建。等过一两年,邻县永丰修的公路通过来,这里与外界的交往就方便了。流源村地处三县交界的边缘,离永丰的潭城乡十五里,离新干县的鸡峰村也不过十里地。
我们先去了正根的老家,一座黄土砖砌的泥瓦房。当年正根的父亲是大队拖拉机手,家境还算好,他家的房屋在队里属于一流的,可现在看上去已经很陈旧,甚至比周围的房屋还差。我曾经多次在他家受到过他父母的热情招待,可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家早就不住在这里,搬到水边新县城去了。老屋旁是他家十几年前盖的青砖瓦房,也不住了,借给了亲戚。
我们走进屋去,没想到正根的亲戚叫了起来,小华,你是知青小华吧?与我同行的现在上海当医生的小华喜出望外,惊异于有人认出了她。她一路上都在对我说,三十多年过去,老表肯定不会认出我们了,再说流源村里也没有什么熟人。
没料到在这里碰到了小华队里的老乡。原来正根的这位亲戚是洲上村人,和小华原是同村的,当年还是个孩子,但还记得上海知青的事。
因为时间关系来不及多聊,他们俩互相留了通信地址电话,问候了熟悉的人,双方都很兴奋。
我们来到流源小学旧校舍。这里现在已是刘家祠堂。门锁着,管房子的人出去了,我们进不去,非常遗憾。可从外面看,基本上变化不大。
我曾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对校舍的每一面墙每一块砖都很熟悉。一扇边门紧闭,原先吊着块铁板,是用来当钟敲的,已不知去向。我独自居住了几年的教师寝室,那小小的窗户,窗棂已经破烂,但窗洞依然未变形。我曾经在每天的黄昏,对着窗外眺望,在落日里遐想连篇。看着这扇小窗,便回想起当年在窗前凝望和作画的情景。
大门前的小石板桥依然在,那是我曾经一天要走多少次的小桥。下面流淌的却不再是清澈的溪流,而是浑浊的污水,漂浮着很多垃圾。小河对面曾是学校的菜地,现在已经易主。我曾多少次梦见自己还带着学生在这里劳动。眼前菜地依然葱绿一片,可看不见一个孩子。
三、在流源小学
我们有点失望地坐上车,到二里地外的流源小学新址去。说是新址,其实也三十二年了。那年春天我们在山坡上盖起了新校舍,可由于建操场,连日暴雨后山体滑坡,把我的一名学生压死,在我心中留下永远的伤痛。我一病不起,连行李都没带就被护送回上海治病,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次回来,我还打算扫一下这孩子的墓。可正根说找不到了。只能在出事地点拍了照,心中默默祝愿他安息,祝愿他父母健康长寿。
车很快停在了流源小学门前。旧校舍已经看不见,在原址上一座高大漂亮崭新的建筑矗立在我们面前。
去年上海东华大学校长、我插队同学徐明稚受一位爱国老华侨委托,向峡江县政府捐款二十万元,使流源小学得以重新翻建改造,焕然一新。校长刘九根下楼来迎接我们。他也曾是我的学生,我走那年他已经来到小学当老师,所以也可以算是我的同事。他非常高兴地欢迎我们,而且能认出我来,他告诉我,他三十二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我说感谢你为家乡的孩子们坚守这神圣的光荣的岗位。他指给我们看墙上挂的大幅照片,东华校长徐明稚以及江西方面的领导人赫然在目。他非常感谢上海知青牵线搭桥,牵挂第二故乡的发展,为第二故乡人民所作的贡献。
很巧,在学校的教师办公室里,我还看到一位熟人。她也是这里的教师,叫刘根香,当年也是我的学生。三十二年过去,她还能依稀认出我来,我也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虽然她已经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变成三个孩子的母亲,皱纹爬上了她的额头。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她父亲当年的模样。她眼里含着泪花,说葛老师你记性真好,还记得我们,这么远还过来看我们。
她告诉我,学校还有一个老师刘金龙,也是她以前的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学生。正说着,刘校长接了个手机,碰巧是刘金龙打来的。他出差在外,赶不回来。我和他通了话,还问候了他父亲。当年他父亲是我同事,也在流源小学教书,是当地的老教师。手机信号不太好,可我分明能感受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热情问候。
墙上挂满了奖状,几乎占了大半面墙,无言地诉说着这个似乎不起眼的偏远的乡村小学的成果和不凡。
墙角边的两架风琴吸引了我,我来了兴趣,坐下来弹了几曲。七十年代,每天黄昏放学以后,我都以弹琴打发自己的业余生活,从音乐中寻找乐趣,让琴声慰籍自己的心灵。如今风琴已经换了,听说这还是八十年代在吉安师范工作的知青刘老师帮助买来的。
听说学校每年由县里下拨的教育经费只有一千多元,教师中除了校长工资上了千,其他教师的工资也只有几百元,收入不太高。我指着桌上的一堆优秀学生奖状问刘校长:除了奖状,还有什么奖励吗?校长说没有,只有一张纸。于是我拿出几百元钱,说请您买些笔记本和钢笔送给那些优秀学生吧,不成敬意,只能算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时间紧迫,我们还要马上赶回吉安坐火车,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在学校总共只呆了个把小时。校长刘九根见一再挽留不住,便邀请我们下次一定要再来,多住几天。
车发动了,回首望去,亲人青山,依依难舍,时间太短太短了。
此一去,何时再回来?但愿有机会,能再回来看看。

流源村口

和华医生在石溪亭

旧的学生食堂马上要拆迁了

二楼小窗口的房间是我曾经住了好几年的女教师寝室

 
我曾经上过各个年级的音乐课